距离赵峰离开,已有数日的时光。
这几日,赵家老爷在京城中生病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赵府上下,连外面不少人家都知道了。
颇有些人打着拜访的名义上门来探听消息。
府中的气氛一直显得颇为压抑,神经绷得很紧。哪怕他们并不知道“大事”的存在,然而一直以来,赵家嫡脉的人丁都并不算太旺盛,这一代庶子中暂时也还没有成气候的,在这赵峦如今正值白身,赵峰也才刚刚迈入官途之际,作为赵家的擎天之柱的赵家老爷,一旦有什么不测,出现青黄不接之势,那影响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哪怕以赵家的根基,不会有倾覆之祸,然而这一脉也要沉寂一些年头才能翻身。
更何况,赵老爷的族中兄弟虽然也有不少人在外地任官,但是真正能倚为臂助的嫡亲兄弟们却都俱已在军中殁亡,且没有留下子嗣。在这个关键时候,嫡庶之势逆转,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这些时日,连赵峦都一直在家中坐镇,没有外出流连勾坊。不过家中一些怨言还是免不了,在他们看来,倘若赵峦没有辞官,府中暂时也不会陷入如此的困境——挂印辞官,同时又弹劾上司,倘若上司有罪还好,若是经查无罪,那赵峦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了。赵家也会凭白树立一个大敌。
也有些人埋怨到了我头上,这些蠢货觉得,要是我不插嘴,这个信息也不会泄露出来。
对于这些无知之徒,我也懒得理睬,反正这些事情都是赵峦和我那婆婆需要操心的事情,而既然他们连让我插手的余地都没有给,那就让他们自己来处理吧,我没必要为此烦心。
我现在需要的是弄清楚这一切的由来,那些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深层次的真相,而不是一直糊里糊涂,到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前些日子,就在赵峰离开的当天,我让紫菱送出去了一封信,算算时间,应该有消息回来了。
于是,这一日,我便以去城北清妙观为赵家老爷和赵峰上香祈福的名义,坐着马车出了门。
如今已经进入了初冬,不过由于是个好晴天的缘故,定北府城的街面上还算有些人气。一些还活着的衣衫褴褛的乞丐也从背风的墙角和破庙里面走了出来,蹲在阳光下靠抖取暖。
透过帘子的缝隙,我看见了几个穿着土黄色道袍的道士,正在和这些乞丐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甚至还塞了一张符咒过去。
这种作风,可是和这个世界流行的高高在上的佛宗道门格格不入啊……
我仿佛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正思考着,马车停在了恳德记的后门,李福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我这趟来,并没有大张旗鼓。毕竟府中有事,此次出来,也是借了上香祈福的名义。
上了三楼坐定,我也没和李福客气,直接问道:“有消息传来了吗?”
李福躬身回道:“有,老爷给小姐回了一封信。本打算过两日找个由头混在杂物里给小姐送去的,没想到小姐等不及,居然自己来了。”
我只能苦笑一声:“如今赵家情况可不怎么好,可我半个外人,也不好随便掺和。如今形势浑沌不明,难以理出头绪,却似乎危机四伏,凶险异常。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真不好受。”
李福在一旁默然不语。我也没指望他回答,毕竟,这只是发泄一番这段日子以来的郁闷和憋屈感。既然自己给自己定好了人设,也享受到了好处,那么苦头也得自己吃了。
伸手接过李福递过来的一个打造得严丝合缝的金属匣子,我取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匙孔,然后慢慢旋转。
只听“咔嚓”一声,匣盖打开,露出了其中藏着的一封书信。
这是此世的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的密匣,用于存放隐秘文书之用。
毕竟,此世的密码体系落后,用作只言片语传递消息尚可,但倘若信息量太大,整封书信全部要用密语,那耗费的精力可不小。更何况为了隐秘起见,此世的大事只是谋于几人之间,让那些大人物去绞尽脑汁就为了写上一封沟通往来的书信,那也实在相当困难。于是便有人干脆就发明了这样一个密匣,外用特殊材质的金属打造,里面设置了重重机关,装有阳属性的腐蚀性物质,只要有人打算强行打开,或是有阴气法力渗入,立刻便会将书信销毁,哪怕是传说中的阴鬼搬运大法也无法获得信件内容。
拆开火漆封口的信封,我展开书信,上面是自家父亲的字迹。
信中并没有提及所谓的“大事”,我也没有这么愚蠢,直接向父亲问起此事——这种事情专心于商事的父亲自己未必能够知道,就算了解,也很可能只知晓一鳞片爪,反而可能对我起到误导的作用——因此,我只是以赵家形势突变,内心惶恐不安为由,向他打听一番,此前京城中赵老爷子到底出了何事而已。
信笺的内容不长,首先叮嘱我要镇之以静,然后大致提起了一下京城之前所发生的事件。
却原来是今年秋税刚刚上缴,以东鲁等四大行省为最,考核上上,赵峦的弹章自是没有激起一点水花。然而赵老爷子却不死心,以苛政残民为由弹劾东鲁巡抚,要求派钦差核查东鲁省中状况,却不料正值此时,东鲁巡抚与异闻司同时上奏,随州府自赵峦挂印后,天降祥云,地笼霞光,三日不绝,有诸多士民为证,乃是祥瑞之兆。这使得赵家老爷在重臣廷议上被宰执宋求以私心害过为由当廷呵斥,不得不回去闭门待参。
只是由于中枢中出身世家的宰执们极力维护,如今的处置一直未能下来。
我合上了书信,沉思片刻,将其在烛火上烧毁,又让李福取来舆图展开,对着东鲁及周边仔细观摩了一会儿,才让他收起。
我一边继续思索着,一边正要起身离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转头问李福:“城中那些到处走动的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是怎么回事?”
李福愣了一下,想了想,然后才回道:“回小姐的话,如果您说的是那些天天走街串巷的黄衣道士,那就应该是黄天道的道士。据说其咒箓符法能避瘟驱邪、解毒治病、强身健体。而且常常深入民间,以符水解救疾苦,不论贫贱。若是家中实在贫苦,无力付钱,便只求香火供奉。小姐也知道,这些年中原灾荒不绝,官府也支持他们,所以这些年来在那里很是盛行,隐隐有压过其余各家佛道门派的势头。定北府这里他们大概也是三个月前才来的,如今便已经抢去了清妙观不少的香火。”
“咝……”听了李福之言,我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由得便想到了前世那个曾经差点颠覆并最终导致了一个强盛帝国灭亡的道派。
走群众路线,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又有一个宗教核心,加上此世的道派还是确实有着一些超凡力量,这种种加起来,怕是不比那个道派差上多少,甚至犹有过之。
思虑及此,我不由得背心生寒,但是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笑道:“这听起来不错,李福你可入了此道派?”
“小人乃是李家人,就算现在跟了小姐,也依然祭拜的李家祖宗,又怎么可能去和这些不清不楚的教派混在一处?”李福毫不犹豫地一口否认,“不过行中倒是确实有一些人为求符水保佑,入了此道派。”
“既然如此……”我的声音一顿,随即骤然转寒,“那么,接下来行中必须要密切注意这个道派!那些信徒能辞退的辞退,暂时不能辞退的也要隔离开来,将其与行中的核心要务分割开来,不能让他们插手!另外,打探到的各种细节都要记录在案,以备我随时查询!”
“是!小姐!”李福先应了一声,然后才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姐的意思是——”
“这等招摇撞骗、妖言而惑众、聚敛人心之徒,如今既已聚起如此大势,要生起事端只是早晚之间而已!”我目光冷凝,声音寒彻入骨。
李福适当地表露出了一些讶异之色,却没什么如我一般惊惧的情感。只是恭维道:“小姐明察万里,小人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关节。”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叹:这一世自古而今,远古神话时代不谈。自有史册记载以来,皇朝颠覆从来只在上位者之间,偶有一些贫民骚乱,却因为有着强力武将精兵镇压,旋起旋灭,不成气候,还没有机会见识过那种翻天覆地的底层革命。
因此很显然的,各地官府也没把这个道派当回事,只当是要发展信徒、聚敛香火而已,甚至还因为其能帮助解除贫民困苦,缓和矛盾而大加扶持。
“辞退信徒之事不要太急,省得打草惊蛇。开始辞退后,你多调一些高手护卫,再去清妙观求上一些护身符咒,以防他们狗急跳墙。”毕竟道门的诡异手段还是不少的,我斟酌了一二,然后继续说道,“同时将情况与我的想法向父亲通报,请他定夺,是否要知会大伯二伯。”
“是!小人下午便发出书信,想必后日便能交到老爷手上。”
李福显然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我对此也颇为放心。
只是……
“也不知长辈们会如何看待。”我不禁轻声叹息,“我等能力有限,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如此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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